一棵荔枝树引发的命案

　　作为一名律师，特别是一名刑案律师，我总是能接触到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因为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看守所，在那里，有在风口浪尖被大浪击倒但依然备受 　　这是一个法律援助的案件。阳春三月是我颇为忙碌的一个月，接踵而来的各种会见、开庭令我有点喘不过气儿。那天，我正在去会见的路上，突然接到了市法援处的电话，说有个增城的法援案需要我去办。虽然很忙，但我还是觉得，作为一名律师，应该承担起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的社会责任，于是，我答应了。

　　在此之前，我已经很久没有办理法律援助的案子了。在我的印象中，法律援助案件往往都是些简单粗暴，没有太大辩护价值的案件。这个案子给我的第一印象也不例外，是一个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的案子，我没有多去想这个案子的因由，只是在想，如果这个案子证据确凿，作为一名法律援助律师，除了为他作最轻辩护我还能做些什么？

　　因为已经临近开庭，在接到法律援助指派材料的第二天我便到法院进行了阅卷。阅卷过程中我才发现，被告人是一个年近六旬的独身老人，因为其所在的村社要修建机耕路砍掉了他和哥哥共同种植的一棵荔枝树，由于机耕路是为村集体公共事业而修建，村里并没有对荔枝树作出赔偿。但他一直坚持政府必须对被砍树木进行赔偿，从而多次到修路现场阻挠施工。在案发当天，老人携带水果刀再次来到施工现场阻挠施工，与闻讯赶来的村治保员发生冲突，老人拿出水果刀刺向其中一名治保员左胸腹，致该名治保员受伤倒地，经医院抢救后不治身亡。

　　指控老人构成故意伤害罪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老人也对自己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本来我的辩护亦显得简单明了，但是我却产生了另一个疑问：这位老人为何会为一棵不值钱的荔枝树而屡屡阻挠施工？为何会仅仅因为得不到一份微薄的赔偿便产生了伤害他人的恶念？

　　带着不解，我在开庭前会见了这位老人。当我驱车从广州赶到增城看守所，排队轮候了一个多小时后，已经是下午4点多，我终于见到这位老人。狱警将他带出仓门，由我带着他前往律师会见室（这种做法由于存在风险，现在绝大多数看守所都已经改革，由狱警直接从另外的通道带入会见室）。我刻意走在了这位老人的身后，毕竟他是一个涉嫌暴力犯罪的被告人，为了保护我的人身安全我必须这样做。

　　在会见室里，我仔细观察了这位老人，他头发斑白，颧骨突起，两眼有点呆滞，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许多。从之前的阅卷我得知，他没有结婚，没有孩子，只有一个兄弟。坐下来后我告诉他，我是法律援助处指派担任他在法院审理阶段的辩护律师。还未等我说完，他就抢了我的话说，你是律师，我要告他们，他们威胁我，恐吓我，说要抓我去坐牢，他们根本不听我说，根本不是来解决问题的，就是想欺负我，我要告他们。我问他：“你觉得他们威胁你，恐吓你，在欺负你，那被害人呢？”老人一时语塞了，他低下头，眼角含着泪花，哽咽着说：“我对不起他，他跟我无冤无仇，我真没想过要捅死他。拿刀过去我只是想吓唬一下那些威胁恐吓我的人。我觉得我辛辛苦苦种了十几年的一棵荔枝树，买回来也要几十块钱，要他们赔偿很合理，但是他们根本不是来给我解决问题的。”“那么你要求他们赔你多少？”我问。“一百块就可以了”，看着他那坚定的眼神，我的心颤动了一下，为了一百块钱的赔偿，这位老人竟然要拿刀去捅人！

　　老人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并没有对案情和证据向我提出任何的意见，最后他只是对我说，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是希望您通知我大哥让他寄点钱给我，我进看守所后就没有人给我存过钱。在那一刹那，我觉得面前这位持刀杀人的暴力犯此刻是那么的可怜！

　　我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看守所，老人并非十恶不赦，但善与恶之间往往只是一念之差。

　　法庭上，老人对公诉人指控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但他一再强调，他受到了恐吓和威胁，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对于他的解释，法庭当然不会作为从轻和减轻的依据。但是，在此时此刻，法院最后的判决结果是如何已经不再重要，我作为辩护人，作为一名法律援助的律师，我更多的会去思考的是这个案件发生的成因和社会应负的责任。

　　纵观全案，这位老人至今一直未婚，膝下无儿无女。受教育程度低下，平时就靠打点零工和一颗荔枝树的收成来维持生活。对生活穷苦无依的他来说，一棵种植了十几年的荔枝树，已经是所剩无几的财产。

　　村里面修路是好事，但日子捉襟见肘，异常艰难，一棵荔枝树带来的微薄收益，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现在却要无偿砍掉他作为生活来源的荔枝树，他确实会难以割舍。

　　也许我们偶尔也会在网络或是生活中听说过一些类似的案件，本是一件在大部分人眼中稀松平常的事情经过“蝴蝶效应”演变，上升为暴力事件。比如美国的校园暴力枪击案，比如发生在湖北十堰的东方小学重大凶杀案。这类犯罪群体的杀人的动机往往简单随意的让人害怕。他们是渺小的，但同时也是具有深层的潜在危险的。

　　弱势群体被歧视，拒绝，因而不能被融入到社会的主流文化和价值当中去，没有人倾听他们的诉求，有些甚至无法获得起码的尊严。就像本案当中如果当时能够有人跟老人好好讲理，给予他足够的关怀，而不是责骂、恐吓和威胁，也许今天的恶果可能不会发生。

　　东野圭吾在《白夜行》中曾说，世界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人天生喜欢犯罪，在他们犯罪之前，内心中可能隐藏着巨大的黑暗阴霾需要他人的纾解。我希望社会能给予这些社会底层的人们更多的关怀和支持，给这群被社会冷落了的人们燃起生活的希望。

（本文作者苏丽云，系广东蕴德律师事务所创始合伙人，ALB十五佳新星律师。）